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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有两部科幻片最引人关注:一部是打破了泰坦尼克号十年多来保持的全球票房纪录的《阿凡达》;另一部是3000万美元拍摄的小成本科幻片《第九区》,它以独特的创意和纪实风格的表达赢得了很高的评价。这两部电影正好表现了科幻片的两种路数:《阿凡达》所反映的主题浅近明晰,但气势宏大,具有强烈的奇观效应,能带给人一种进入新世界的体验;《第九区》则深沉甚至压抑,巧妙地将现实的种族问题投射到科幻电影的外星人题材上去。从《阿凡达》之中,我们体会到的是一种忧虑:关于环境,关于文化融合,关于自由;而《第九区》带来的则是卡夫卡“变形记”式的恐惧:异化的恐惧,被主流抛弃不得不进入边缘的恐惧。科幻电影的本质属性其实就是对恐惧的表达,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种独具特色的恐惧表达已经越来越淡化,变成了简单的忧虑感。罗兰•艾默里奇的两部科幻灾难片《后天》与《2012》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能感觉到导演试图营造的末日恐惧,但电影最终表现出来的,不过是非常表面化的某种担忧而已。
 来自恐惧的思考 
       我们都知道,科幻小说发源于雪莱、拜伦以及他们的妻子、女友一夜间的怪谈恐怖故事。也就是说,科幻小说自诞生起,就和恐怖小说(或曰歌特小说)有着血缘的关系。同样,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科幻电影也是1931年的《弗兰肯斯坦》,而整个上世纪30-50年代,科幻电影基本就是怪兽恐怖片的某个变种而已,吸血鬼、狼人、海德博士、变异的怪物是科幻电影中的主角。也就是说,科幻电影最初与恐怖片是同源近质的。不同的是,恐怖片仅仅刺激起人们的惊惧感就已经达到目的了;对科幻电影而言,这却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科幻电影所要表现的,是恐怖背后带来的思索,是对当时新出现的科技力量的某种兴奋、紧张、恐惧的关注。
       自从维多利亚时期,科学以奇观和杂耍式的景象进入了普通人的视野,电的发现和应用让人们忽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手持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然而机械与电的威力也让人们很快从对科学的惊奇转为了对科学的恐惧。1956年的著名科幻电影《被禁的星球》,表面上的故事是一个老科学家和他未经世事的女儿生活在一颗无人的星球上,后来遇到了一群飞船上的小伙子,最终飞船上的人打败了无形的怪兽,带走了女儿,老科学家则与星球一同毁灭了。影片以隐形的怪兽来展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更具意味的是,这个怪兽正是科学家的意念形成的——科学家对女儿的保护如同是知识分子对未知的占有权,科学家被塑造成不可信任的角色,他们的思想就是怪物!实际上,本片的原型正是莎士比亚的最后一篇作品《暴风雨》,那里面的魔法师被认为影射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毁灭。
        几乎所有著名的科幻电影,都可以看作是对恐惧的表达:
       《2001太空奥德赛》中既有对计算机控制人类(也就是创造物代替造主)的恐惧,也有更深层的对整个宇宙和时间的恐惧,因为无论人类如何发展,最终仍然无法接触到黑色方碑的制造者。他们从何而来?为何而在?始终的缺席/不在场让这些外星人如同神灵般无法推测无法理解,人类发展的终极意义何在?这种疑问本身就带着巨大的惊惧感。
       《星球大战》表现的是一种孩童式的恐惧,主人公卢克觉得自己必须经历穿越星空的战斗和爱情才不算虚度此生,它讲的是一个逃离和成长的故事。影片中一段试炼的剧情提示我们,卢克最大的恐惧就是变成他的父亲:黑勋爵。因为他所代表的实际是丑陋、危险、尔虞我诈、充满权力斗争的成人世界。
       《终结者》中有对核爆后人类末日的恐惧,有对机械的恐惧。骨子里,那是一种科技与人性的矛盾体现——没有人性的科技就如同最初的T800型终结者,冷酷、残忍、不可摧毁、令人恐惧,但当第二部中它的人性因素越多,它就变得越可信任。换言之,只有加入了人性的成分,科技才是可以接受和驾驭的,否则只是冰冷的机器。
       这种描述还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这个恐惧的本体,就是科学以及科学带来的一切。说到底,科幻电影是人类进入现代科技时代的寓言。这也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悖论:科幻电影是最具有科技色彩的,也是最需要科技力量来支撑的,然而几乎所有科幻电影都带着强烈的反技术至上倾向,甚至是反智色彩,只有极少数科幻电影是以赞颂科技力量为其出发点的。
 内部与外部世界 
       若论电影表现的深度,科幻电影中少有像《第七封印》、《红色沙漠》、《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八部半》这样深邃幽深的作品。然而从类型的角度说,科幻电影带有的反思性却大大超过其他类型片。
       我们大概都能感觉到,绝大部分电影的视角都是以人本身为中心的,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推广出去的世界。本质上,非科幻电影对没有灵魂的东西没有兴趣,它们只关心人,还有人的种种投射——眼界狭窄但非常深入。这种强烈的中心色彩在科幻电影中式不存在的。科幻电影的思维更像是一种发散的网状形式,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的基本视角就是通过他者来定位人自身。
对其他电影形式而言,这个世界是封闭的,完善的,只需要去描述它就可以了,拍摄电影是一种模拟和重建。但对科幻电影导演而言,首要的就是摧毁现实和建立自己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戈达尔认为“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实”,而卡梅隆完全不同意,说“电影是每秒24格的谎言”。科幻电影关注不仅仅是人之为人,更多是人为什么为人,他们把人类放在一个宇宙的尺度内去看待。70-90年代的科幻电影,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充分展现了那个时代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例如《回到未来》中对过去(对科幻电影而言,其实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向往;《侏罗纪公园》中对恐龙时代的迷恋;《电子争霸战》中对虚拟世界的想象;《星际迷航》系列则更是最好的代表。
       即使在对人本身的关照上,科幻电影与非科幻电影也截然不同:非科幻的电影大多都是从西方的基督教思想出发,探讨精神与肉体的关系,探讨人的神性与魔性。它们所有的参照物都是人本身。科幻电影则充满了科学的理性主义,在把人放在宇宙的宏观尺度下之后,它们更多是在描述异化现象,也即寻找人这个概念的边界在哪里,人到底不同于其他物种甚至物质的根源在哪里。所以科幻电影往往会去描写某种异类的入侵和威胁,比如1956年的《天外魔花》,表面讲的是一个外星人控制了小镇居民的故事,实际上它影射的是当时的红色恐惧——医生主人公看到小镇居民面貌如昨,其实已经被洗脑变成了傀儡皮囊。然而在对共产主义的恐惧之外,当你看到小镇的居民群起追逐着医生的时候,又能感觉到影片对麦肯锡主义的不满,对那种要求统一性、群体性,放弃个人自由思想的集权主义的恐惧才是影片真正的价值所在。
       很多优秀的科幻电影都在探讨人与非人这个问题,非科幻电影表现起这个题材来会显得急功近利且社会性十足,科幻电影则因为其思辨性而表现得更形而上也更超脱。这也是不少优秀的政治类影片过后则显得陈腐,科幻片却始终能保持其魅力的原因之一。
       《异形》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异形的繁殖方式是用阳具般的嘴刺穿生物,通过这种带有强暴意象的举动,留下自己的胚胎。它们没有人类所谓的思想,不受任何道德和法则束缚,完全凭本能行事,而这个本能就是疯狂地追求繁殖——这不就是对由男性靠生殖冲动建立起来的社会的质疑么?值得玩味的是,在与异形的对抗中,女性力量(防御的、坚忍的、被动的、持久的)最终胜过了男性力量(攻击的、强力的、主动的、迅猛的),独独是瑞普利,这个不想生育的女人最终抗拒了这种疯狂的生殖意向。
       包括《黑衣人》、《异种》、《外星恋》、《突变第三形》、《极度空间》等等无数关于外星人的科幻电影借用了“进入人类躯壳”和“伪装”的概念,这实际正是人异化为非人的行为,而这种故事能给观众带来最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同时,它也最大限度地展现了现实世界可能的荒谬性与无理性,就好比《突变第三形》中,因为一个会变形的怪物,所有人都开始猜疑别人,甚至不惜杀死朋友来避免被怪物(非人)异化——然而这种非人的举动不正是另一种异化么。
       从科幻电影的初始时期,也就是上世纪30年代开始,一直到90年代,科幻电影始终在用一个通俗的类型的外壳在讲述各种关于恐惧的隐喻故事,然而最近十年多来,科幻电影带来的恐惧感越来越淡薄了。强烈的,象征性的恐惧隐喻被温和但乏味的忧虑感所代替——当你看《满洲候选人》或者《奇爱博士》时,你能体会到巨大的惊惧和反思气息;但在《变形金刚》、《钢铁侠》、《X战警》包括《科洛弗档案》等近年来的科幻电影中,那种影片背后的焦虑消失了,那种沉重的形而上的东西变得稀薄。最近十年出现了很多不错的科幻片,然而很少达到经典的水准,难以与80、90年代的科幻经典媲美。更何况,近年来的科幻片都无法完整地体现出时代的特征,它们要不就太小众太另类,要不就太过快餐化缺乏沉淀的价值,总之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欠——这提醒我们,最近的十年,其实是一个科幻电影变得泛化的时代,是一个越来越混杂而失去了科幻片清晰的原生特质的时代。也就是说,一个没有科幻电影经典的时代。从恐惧到忧虑,也许这正是当前科幻电影越发缺乏力度的原因。恐惧永远会震撼你的头脑,而忧虑则不过是一个口号而已。
 科幻电影,永远在路上 
       曾有人说,科幻小说是“关于变化的文学”,那么科幻电影,也应该是“关于变化的电影”。
       很少有类型电影会如此切近却又高远地反映着时代的变化和忧患——譬如黑帮片,可能在某些时代很兴盛,并极具意义,然而在另一些时代(例如温和、回归为主流的上世纪80年代),则会衰弱甚至消失掉。科幻电影呢?在30-50年代,它表现人们对二战的恐惧,对科技诞生的不信任;到了60-70年代,科幻电影成了对冷战揭示、批判最深刻的电影类型;80年代,《外星人》这样的科幻片回应了整个时代回归家庭与人性的主题……也就是说,科幻电影始终和时代的特点紧紧结合在一起,非常及时,同时又非常精炼地表现了时代的主题。
       类型片的特点是程式化,僵尸片自从乔治•罗梅罗之后,并无多少变化创新(只有像《僵尸肖恩》这样极少数并不正统的僵尸片除外);我们看最近几年的西部片,例如《阿帕鲁萨镇》甚至韩国拍的《好家伙、坏家伙、怪家伙》,与多少年前约翰•韦恩的西部片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科幻电影却永远能带给我们激动人心的东西,它在向未来进发,而不像其他类型电影,是完成时态和封闭的。今天的科幻电影,无论内容、风格、效果、表达,都与80年前的科幻片有着巨大的差别。从《弗兰克斯坦》到《金刚》,再到《天外魔花》,再到《星球大战》,然后是《侏罗纪公园》、《超时空接触》、《终结者2》,直到去年的《第九区》、《月球》,还有火爆异常的《阿凡达》,科幻电影虽然不如当年那样充满冲击力,但仍然充满活力。
       美国电影学者约翰•巴克斯特写过一本书叫《电影中的科幻小说》,里面有一段话非常好地概括了科幻电影的特质:
       “……无论它的社会学重要性如何,科幻电影仍是一种激起美感的基本手段。它是原子能时代的诗,是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何物和将会成为何物的警句。它还是对奇丽的美感及高雅幽默感的传统的承继者,而这种传统已被某种想象出的技术从我们身上剥夺殆尽。正如40年代的流行音乐使人更多地联想到那个时代的躁动和时尚而不是它自以为附丽的文学,科幻电影这样的现象或许终会有一天被人们视为比其他艺术门类更完整地代表着产生它的这个年代的历史性烦忧 。”


注:全文发表于2010年2月5日的《中国艺术报》,转载请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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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蓬

严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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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用笔名:电子骑士。前《环球银幕》杂志首席编辑,现为时光网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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